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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。

長寧寺敬香殿大佛身後,一人借著燭燈看過了信,轉而將信燒毀在地,火星吞噬掉最後一點紙屑,他一腳踩了上去。

“淩奪啊淩奪…為何在此時壞我的事。”

那人戴上鬥篷上的布帽,就要出殿,等候在殿外莊密俯身行禮,

“可是要回去?”

那人睨了莊密一眼,“皇上還在猶豫,廢太子一事沒有那麽簡單,但重要的是,無關乎廢不廢太子…你去,八百裏加急傳信一封至登州,告訴太子,九王已反,宋觀身陷北蕃,務必帶兵回援。”

莊密想了想,“太子會信?”

那人拍了拍莊密的肩,“太子信你。”

莊密跟著那人走了幾步,“我不確定。上回幫著錦昭刺殺阮淮瓔與顧翡聲,或許我已經露出馬腳。”

那人語氣平靜,“哦,殿下可有問你的罪?”

莊密垂著頭,“那倒是沒有…”

“那就是了,殿下向來看人不清,說是在這方面有點單純也不為過。唉,九王身邊無人可用,如今只能借我的勢。倘若你幫襯了九王,便是幫襯了公主,九王事成,你再也不必如此憋屈。”

莊密默了默。

那人見莊密還有猶豫,又接著道,“你方才提的事——殿下或可能對你有所懷疑,為了確保萬無一失,我們再添一把火…”

莊密聞言掃了那人一眼,“如何再添一把火?”

那人擡頭,看向遠處,“顧命大臣,陸荇,也就是殿下的老師,左右是半截身子入了土,那就讓他,死的更有價值一些。”

莊密神色一驚,“這也沒有必要…”

“你顧惜殿下?我都不顧惜,你有什麽可心軟的?南域之事即將敗露,多年籌謀就要功虧一簣,如今情勢迫在眉睫。莊密,你無非是想要錦昭公主平安,來日太子即位,這份平安,從哪裏換得?”

“嗯。”

那人負手而行,目光落在眼前的地面,“你沒得選擇,九王已經啟程,待抓回阮淮瓔,殿下一定會為救阮淮瓔而回京。所以,你的這封信,只是為了驗證你的忠心,可明白了?”

孤身回京,和莊密去哄騙他帶兵回京,那能一樣嗎?

莊密對那人的挑唆有些不滿,但還是委婉道,“殿下會為了一個昭訓回京?”

那人笑了,“殿下和你一樣,明明是可成大事者,卻耽於情愛,一身文韜武略白費,終將萬劫不覆。這也算是…我看著殿下長大,教他最後的一堂課吧。”

那人安慰著自己。

……

是夜,太平宮中咳嗽聲陣陣,龍涎香換作了藥熏,淩昱煩躁地掀開被子,喚道:“曹德欽,曹德欽!”

曹德欽從殿外急匆匆走了進來,“皇上,老奴在。”

“喚禦醫來。”淩昱坐在榻旁,垂頭咳著,咳到額上青筋暴起,氣血上湧,充血至整張面上,透出紅色。

“是。”曹德欽接了令,慌忙走出殿去。

可是他卻繞過了守值的下人,走向了殿旁長道,值夜的宮人並不知他方才接了皇上的什麽令,所以對他的去向也沒有質疑。

長道夜色裏,錦昭匆匆趕來,在路過曹德欽時,擡手往他手裏放了一樣東西。

“皇上喚禦醫。”曹德欽低聲。

錦昭已經走過他,“今晚不可。”

“太醫院無人可信?”曹德欽很是為難,背著身追問一句。

錦昭沒有回答,算是默認。

那等會要如何才能糊弄過去?

錦昭回身,看著曹德欽的背影,“有本宮。”

說著,錦昭走向太平宮。

太平宮中藥味濃重,不過幾月的時間,一身黃袍的那人便像老了十歲,此刻垂頭坐在榻旁,目光卻清明,慢慢轉向走進來的錦昭。

“禦醫不頂用,曹公公恰巧在路上碰見了兒臣,兒臣特來看看您。”錦昭蘊著淚,小跑到淩昱身邊,伏在他的腿上。

“為何會忽然病重如此?前些日子,只聽說父皇您是受了風,如今天氣回暖了些,仍不見好。”錦昭心疼地握住淩昱的手掌,“父皇,兒臣無用…”

淩昱沒有說話,靜靜地看著她。

“兒臣替您去合上殿門罷,明日請公主府的醫官來為父皇診診。”錦昭用指腹擦了擦自己的淚。

“不必關殿門,不過公主府的醫官或可一用。”淩昱撫了撫錦昭的頭。

錦昭撇著嘴,“可要傳信太子?召他回京,處理朝事,好叫父皇歇息歇息。”

“理應如此。”淩昱看向殿門外,好像人能隨著目光走下長長的玉階,看見那日跪了整夜的淩奪,“理應如此啊……”

“兒臣才得了消息,說是太子在登州尋到了一人,那人喚作何平,從前在宮中當差…”錦昭嘆了口氣,“好在這人已經被九弟處理了。”

淩昱扯起嘴角,眼中陰暗了幾分,“為何處理呢?”

錦昭知道自己說錯了話。

若不知道其中隱情,為什麽要處理了何平,再來淩昱這裏明裏暗裏的邀功?

錦昭垂下眼,“父皇忌諱提起先皇後,太子卻偏偏要尋此人…”

偏偏沒解釋她為何會認識何平。

淩昱“哦”了一聲,“所以,淩祁淵猜朕不願意何平被找到,既然已經被找到,索性,替朕處理了他?”

“父皇恕罪。”錦昭退到淩昱身前,伏地行禮。

“父皇……”錦昭跪著上前,抓住淩昱衣袍下擺,擡起一雙淚眼,“北軍皆敬仰太子威名,此時太子若再得南域軍心,兵權甚重,權勢滔天,再無可撼動…若是他一心敬重著父皇,也就罷了,可是,太子私查先皇後之事,與父皇作對……”

“父皇,九弟如今在南域甚是危險,恐怕…兒臣自知身為公主,不該妄議這些事,可是,兒臣怕九弟回不來啊!”

聲淚俱下,聽者驚心。可是淩昱仍是微微笑著,“回不來?”

“父皇,兒臣知道您偏寵太子,可是,太子已經和父皇離心,父皇…莫要再…糊塗啊。”

“還請父皇速傳加急信調動兵士護九弟回京!”錦昭伏地再拜。

“朕答應你便是,朕倒也想瞧瞧,權勢滔天,又能滔天到何地步;兵心與民心所向,向的又是什麽人。”淩昱的目光分辨不出他的情緒,更加猜不中他心中所想,他向錦昭伸出手來,錦昭怯生生地攀上淩昱的手,坐回他的身邊。

錦昭知道淩昱心中尚有考量,她看不透,此時多說無益,說多恐怕錯多,她用手帕擦了擦眼,“九弟向來散漫,兒臣也只是個頑劣的公主,只知花天酒地,都怪兒臣無用。母妃在宮中更是只能依賴著父皇……”

“好了。”淩昱拍拍錦昭的手背,“無需過多擔心。”

……

幾日後,登州。

淩奪默然站在榻邊,被淩祁淵所傷的何平滿面蒼白的躺在榻上,一旁的三個大夫已經幾天幾夜未得好好歇息,此時也垂著頭站在一旁,搖頭嘆氣。

救不回了。

何平尚且還醒著,只是一口氣吊著,連話也說不出來。

淩奪忙走向榻邊,何平微擡手指,淩奪俯身離的近些。

嘴唇蠕動,何平吐出幾個字來:“京都……許……”

再無聲息。

“許?”淩奪緊蹙著眉,站直了身子。

幾位大夫慌忙下跪,淩奪掃過他們一眼,“罷了,你們已經盡力了。”

何平沒救回,他此時也該去追淩祁淵,只是,他從哪裏知道淩祁淵的去向。

既命府的暗網並不為他所控,他探不到消息,再者如今付一身受重傷,也趕不得路。

卡在了登州,左右為難。

派出去追尋齊王蹤跡的下人,在次日帶回來了消息。

下人說淩祁淵在延州一帶不見了蹤影。

便是甩開他們了。

“延州,那是回京的方向?”淩奪揉了揉太陽穴,“在登州稍作調整,等付一傷病穩定一些,再啟程。”

“可是…昭訓會不會有事?”這個隨從既然是去追蹤淩祁淵的,自然也曉得淮瓔被帶走的事。

更何況整個驛館的人都知道齊王來了,既而昭訓便不見了。

淩奪默然。

淮瓔陪在他身邊趕了幾月的路,所有冷漠與抗拒他哪裏不知。

就算不願意留在淩祁淵身邊,她又是真的願意留在他身邊嗎?

那一日,在阮宅小門外,塵封在雪地裏的答案。

會是淩祁淵嗎?

隨從觀察著淩奪的神色,想必如今馬烽與付一不在淩奪身邊,他更添了些要為淩奪分憂的心思,於是多嘴了一句,

“殿下,您若是對昭訓有些心思,屬下一定盡力替您尋回昭訓,將她留在殿下身邊。”

淩奪掃了這隨從一眼,“你覺得,她對孤,有情嗎?”

隨從慌忙行禮,“屬下不知,屬下只知道,這天下的女子,都該是殿下的。”

“…”淩奪站起身來。

罷了。

強留之事,他做過了。

“密切關註沿路動向便是。他若是會對昭訓不利,便不會帶她跑這麽遠的路。”

“是,屬下明白了。”

*

日覆一日的逃跑躲藏,已經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。

淩祁淵的身子愈發不好,到今日暈過去時,甚至都來不及將淮瓔綁起來。

於是淮瓔手腕上那因為長時間被綁而留下的青紫痕跡,與腳腕上的斑駁傷痕,便暴露在空氣中,在她白嫩的肌膚上尤其顯眼。

彼時他們正在一處客棧,淮瓔茫然地看著倒在桌案邊的淩祁淵,目光投向了門閂處。

淩祁淵忽然暈了過去,她躡手躡腳走到了門邊。

輕輕打開門,陳舊的木門發出重響,饒是如此,淩祁淵仍未醒過來。

淮瓔因為這聲響心虛地看了淩祁淵一眼,發現淩祁淵鼻中和嘴角都有血流出。

淮瓔動作滯住,略一思襯,然後一咬牙,出了客棧。

天色漸晚,淮瓔帶著大夫回來時,淩祁淵已經面色無異,衣衫端正的坐在桌案旁,看著淮瓔踏入屋中。

“為何不跑。”淩祁淵眉目中流露出意外,放下方才擦過血的帕子。

“我總不好放你一人在屋中等死。”淮瓔說著,將大夫讓進屋子裏,“此時宵禁了,我也哪兒都去不了了。而且,身上沒有盤纏,我能跑到哪兒去。”

大夫已經來到淩祁淵身邊,為他把脈。

淩祁淵打量了一番她帶來的大夫,對淮瓔笑道,“如今曉得在本…公子身邊的好了。”

因為不曉事的大夫在身邊,淩祁淵將那句“本王”咽了下去。

淮瓔不瞧他:“並不曉得,迫於無奈。”

大夫診脈的神色愈發凝重,“像是…毒?”

“嗯,一種慢性毒,可有法子醫?”淩祁淵無所謂地笑了一下。

大夫想了想,“公子若能寫得毒方給我瞧一瞧,還是治得的,並不很嚴重。”

淩祁淵點點頭,“毒方本公子確實知道,這毒…會不會影響某些身體用處啊?”

大夫疑惑道,“什麽用處?”

淩祁淵看了淮瓔一眼,“譬如…影響傳宗接代什麽的。”

大夫了然,“公子放心,兩年抱倆,四年抱四個沒有問題,公子尚還年輕力壯,血氣方剛。而且,這毒說實在的,就算沒有毒方,老夫也醫得,只是有毒方,能更保萬無一失而已。”

淮瓔語塞地背過身去,淩祁淵看著她的動作,笑意愈濃,“都為人婦了,還羞臊什麽?”

頓了頓,淩祁淵又接著道,“該不是,還沒有與你夫君圓過房吧…?”

大夫瞠目結舌,看看淩祁淵,又看看淮瓔,“你們這是…兄妹?哎呀,老夫以為是夫妻,所以說話沒個把持的…”

淩祁淵打斷,“不是兄妹,是…情夫。”

大夫見慣了生死,卻不常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,聞言他眼睛裏驚濤駭浪了一陣,到底是在內心勸說了自己一番:

醫之一道,向來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;醫者仁心,便是殺人犯也救得,情夫…又有什麽不可以救的?

不管他的事,不管他的事。

無非是下藥猛一些,叫這厚顏無恥之徒吃吃苦頭罷了。

大夫意味不明地看了淩祁淵那張配做情夫的臉,眼神更堅定了一些,開始催促淩祁淵寫毒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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